來源:人氣:404更新:2025-05-09 01:31:28
Netflix原創韓劇《苦盡柑來遇見你》(下文簡稱《苦盡柑來》)無疑是時下亞洲最火的電視劇,并以9.5分成為豆瓣年度評分最高的韓劇。關于這部劇的成功要素,父母愛情的雋永、女性互助的溫情、代際犧牲的動人,已有諸多討論,在此不再贅述。我們想進一步探討的是其背后更深層的敘事邏輯:一種在東亞影視中反復出現、屢試不爽的“苦難詩學”。
“苦難詩學”并非《苦盡柑來》獨有,而是深深植根于韓國乃至東亞的文化土壤。從韓國電影《國際市場》(2014)到《苦盡柑來》,我們能看到一個相似的敘事模板:善良的個體被拋入時代的苦難漩渦,主人公以“為了家人”“為了下一代”或者是“活下去”等動機為精神支柱,通過自我犧牲式的堅韌與隱忍默默咀嚼苦難。在這個過程中,苦難轉化為生存的力量,并完成對苦難歷史的象征性克服。觀眾也在淚眼婆娑中建構起一套完整的情感凈化機制,從苦難展示升華為精神激勵。
被很多人有意無意忽略的是,這類故事在歐美市場往往反響平平——《苦盡柑來》火爆傳統的韓流區域,特別熱播期是在亞洲多個國家和地區最高排名第一(“東亞”也是很多觀眾點評《苦盡柑來》的高頻詞),但在Netflix歐美區的表現并不比一些常規的韓劇來得出挑,劇集熱播期在歐美地區未能躋身劇集前10名,爛番茄和Metacritic等歐美主流的專家評分體系甚至因評分人數不足而未開分(截至筆者撰文時的4月16日仍未開分,歐美主流影評人對此劇鮮有反饋)。這一鮮明的接受差異,一定程度上折射了“苦難敘事”植根于東亞文化土壤,也主要流行于東亞文化圈。在全球化時代,這種敘事模式的接受差異,為我們理解文化產品的“東亞性”提供了很好的觀察樣本。
《苦盡柑來》的“苦難詩學”敘事有什么典型特征?為何它在東亞社會如此奏效?
苦難的咀嚼、轉化與否定
《苦盡柑來》以韓國濟州島為背景,橫跨半個多世紀,展現吳愛純與梁寬植這對夫妻在時代洪流中的遭遇?!翱唷笔恰犊啾M柑來》的關鍵詞,也是隱形主角。
吳愛純出身貧寒,母親是濟州島的海女,靠潛水捕撈維持生計,最終因過度勞累患病離世。愛純年少時夢想成為詩人,卻因家庭貧困被迫輟學、因私奔被學校開除,后來嫁給了青梅竹馬的梁寬植。婚后他們育有三個孩子——幼子早夭;大兒子在金融危機中卷入經濟犯罪,夫妻倆變賣家產才將他保釋。晚年時,寬植投資被騙,全家一度陷入絕境。積勞成疾的寬植最終罹患多發性骨髓瘤離世……苦難如同濟州島永不停息的海浪,一次次沖刷著這對夫妻的生命堤岸。
韓國很多催淚的影視劇雖有苦難的堆疊,卻不是“苦情”,一大原因是這些作品以普通人的命運為切入點,將個體的悲歡離合置于戰爭、分裂、社會變革等宏大歷史背景之下。在這一敘事邏輯中,苦難不是偶然的、孤立的厄運,而是被放置在特定的歷史坐標中,折射出一個時代、一個民族的集體創傷,觀眾在唏噓人物命運的同時,也在無意識中完成對集體記憶的確認與共鳴。
同樣地,《苦盡柑來》中愛純與寬植的故事不僅是愛情史詩,也是韓國現代史的微觀縮影。1950年代,愛純的母親光禮是濟州島海女,那個時候的海女沒有現代潛水裝備,僅靠一口氣潛入深海捕撈,常因水壓、低溫、缺氧或海洋生物攻擊喪生,年僅29歲的光禮就死于海女的“職業病”,她是整個濟州島海女群體的宿命寫照——被時代洪流推向深海,用生命支撐家庭,卻最終被海浪吞噬,成為歷史中無聲的犧牲者;之后寬植與愛純私奔時,“嚴防青少年離家出走”的橫幅暗示著樸正熙政權對社會的控制;1978年,愛純首次競選漁業副會長時,對手的做派影射了樸正熙再次一人參選并無懸念當選的鬧??;海女們抗議因奧運圣火傳遞而驅逐攤販的劇情,復刻了1988年漢城奧運會前底層民眾被系統性邊緣化的歷史……
愛純的母親光禮是濟州島海女
從封建殘余的女性壓迫,到樸正熙時期的社會壓抑,再到民主化浪潮中的轉折陣痛……愛純和寬植的苦難是一代韓國人的共同記憶,韓國觀眾看到的不僅是某個家庭的坎坷,也是整個民族在現代化進程中留下的傷痕。這是“苦難詩學”的第一個步驟:讓苦難擺脫了“個人化苦情”的嫌疑,轉而成為一種能夠引發集體共鳴的民族體驗。
“苦難詩學”的第二個步驟:將苦難轉化為人生的詩行。劇中人物的掙扎并非單純展示痛苦,更是展示面對苦難的堅韌、隱忍與愛。與濟州島民將柑橘釀成蜜醬的隱喻一致:人生的回甘并非來自苦難的消失,而是對苦難的咀嚼與轉化??嚯y成為人性光輝與生命韌性的見證,并成為繼續前進的動力。
劇中,對苦難的咀嚼與超越主要分為兩個部分。一部分是三代女性——光禮、愛純、金明在不同的歷史語境下,以不同形式的“掀桌”,完成對下一代的托舉。身為海女的光禮,以命相搏供養家庭,她可以犧牲自我,但堅定地告誡愛純不要成為海女;愛純婚后受婆家打壓,但她從未放棄對女兒的期望,堅決捍衛女兒的未來;金明作為新時代的女性,站在母親和外婆的肩膀上,終于擁有了更高的起點和更開闊的視野……女性的代際托舉是一場跨越時空的生命接力,“外婆在海里游,母親在地上跑,我才能在天上飛”。
另一部分是寬植的默默守護與犧牲。寬植一生都在奉行“愛純主義”。從少年時期起,他就偷偷給吃不飽飯的愛純送魚,幫她賣白菜為她保留自尊心,在愛純每一個傷心時刻陪伴在她身邊;在那個女性地位低下的年代,他不顧媽媽和婆婆反對,一直站在愛純這邊,與她一起抗爭,帶她逃離家庭;晚年確診癌癥后,他還在為自己離開做準備,希望愛純依然能夠好好生活、去實現她未實現的理想……他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愛純,讓愛純在艱難歲月里感受到溫暖,就像老年愛純在詩歌里寫的,“從九歲到現在,多虧了你,我的人生日日是春日”。
對孩子,寬植同樣充滿犧牲精神。小兒子銅明意外早夭,寬植一生都在自責;兒子銀明在金融危機中卷入經濟犯罪,他和愛純變賣家產保釋兒子,家庭陷入赤貧,可他從未責備過兒子;為了維護兒子的自尊、幫他重樹信心,寬植用自己不多的積蓄提前給街坊付錢,讓他們買兒子叫賣的年糕……在時代的驚濤駭浪中,寬植始終是這個家庭最安穩的港灣。
面對深重的苦難,停留于詩學的修辭是矯飾的?!翱嚯y詩學”的第三部分,是“你辛苦了”這一句感恩又悲情的喟嘆,是縱然苦難可以成為詩行,依然要對苦難保持否定的態度?!犊啾M柑來》的韓文劇名直譯過來就是“你辛苦了”,老年愛純在寫給寬植的詩歌里有這樣一句“我的愛,一路走來辛苦你了”。當苦難被咀嚼到極致,當堅韌被展現到極致,剩下的便是一句簡單卻也沉重的告白——當我們說出“辛苦”時,已然默認了某些重負與傷痛本不該存在。光禮短暫的一生,在冰冷的海水里拼命掙扎,卻早早離世,未曾來得及享一丁點的福;寬植一生為家庭操勞,到最后被疾病纏身,其中的苦澀難以言表……雖然他們如此堅韌博大,都無法否認生活的苦不堪言,難以稀釋我們心中的“意難平”。
老年愛純寫給老年寬植的詩,向他道出“辛苦了”
“你辛苦了”這句樸素告白,也構建了一種情感投射機制。觀眾在劇中看到的不是被神化的英雄,而是和自己一樣會疲憊、會疼痛的普通人,“你辛苦了”也是對所有在時代浪潮中奮力掙扎的普通人的致敬。觀眾為劇中人的苦難落淚時,也是在為鏡像中那個同樣在負重前行的自己落淚,觀眾安全地釋放了自己積壓的生活壓力與委屈。
《苦盡柑來》無疑是一部佳作。但其實,如果將它放在韓國影視劇的創作脈絡里,《苦盡柑來》的“苦難詩學”并非獨創,甚至可以說,它是韓國時代?。次覀兂Uf的“年代劇”)常見的敘事模板?!犊啾M柑來》讓我頻頻想起2014年上映的一部爆款韓國電影《國際市場》(韓國當年的票房冠軍,在5000萬人口的韓國觀影人次突破1400萬次),除了三代女性的托舉外,《苦盡柑來》的敘事與《國際市場》高度同構,電影中也有著一個幾乎完美的“寬植”。
《國際市場》海報
《國際市場》中,黃政民飾演的主人公尹德秀的一生與韓國的近現代苦難史緊密交織,其個人命運成為韓國民族記憶的縮影。影片開場即聚焦于1950年朝鮮戰爭,年幼的尹德秀與家人在逃難時失散,父親為尋找妹妹末順而未能登船,從此生死未卜。這一情節映射了朝鮮戰爭導致無數家庭離散的歷史創傷。戰后韓國經濟凋敝,尹德秀為供養家庭,遠赴西德當礦工,在惡劣的環境下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,尹德秀也在一次礦井事故中險些喪命。這一情節對應了韓國政府1960-1970年代向德國派遣礦工以賺取外匯的真實歷史。1973年,為給妹妹籌備嫁妝,尹德秀又前往越南戰場當后勤人員,并在戰火中負傷致殘。韓國曾卷入越戰,這是韓國一段不堪回首的歷史。影片后半段,尹德秀通過電視節目與失散多年的妹妹重逢,呼應了1983年韓國一檔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電視特別節目《離散家庭團聚》。
面對苦難的一生,尹德秀通過責任、承諾與犧牲實現對苦難的超越。父親臨別前的囑托“在找回爸爸之前,你就是一家之主”成為他一生的信條,他放棄個人夢想,一而再再而三為家庭犧牲……盡管命運多舛,他與妻子英子建立溫暖家庭,并在晚年與失散妹妹團聚。時間來到21世紀,晚年的尹德秀擁有一個其樂融融的幸福大家庭。這種“苦盡甘來”的敘事,讓苦難升華為一種生命韌性的贊歌。尹德秀的子女們因為他的犧牲過上了更好的生活,苦難因而被賦予了延續性的價值——苦難不是終點,而是苦盡甘來,上一代的犧牲托舉了下一代。如此處理既正視了歷史的多重苦難,又幫當代人找到了向前看的動力。
耐人尋味的是影片的最后一個場景:在家人團聚后,尹德秀獨自坐在房間,凝視父親的照片,輕聲說道:“爸爸,我遵守了承諾扛起了這個家……但是,這真的好辛苦啊?!比绱送闯绱宋?。尹德秀抱著父親留下的大衣失聲痛哭,他不敢哭得太大聲,隔壁不知情的兒孫們在歡笑。這是“苦難詩學”的最深刻之處,它謳歌苦難中的人性,但對苦難懷有質疑和叩問:那些被迫的犧牲、強加的苦難,是否本就不該存在?哪怕苦難可以成詩,但對于普通人而言,歲月靜好的一生縱然平庸得無法成詩,都好過用血淚鑄就的史詩。
“恨”的“內在銷化”
“苦難詩學”在韓國影視劇里并不鮮見。韓國電視劇領域的《巨人》《陽光先生》《五月的青春》,電影領域的《華麗的假期》《辯護人》等作品,都是延續了這一傳統。影視作品將民族的苦難轉化為動人的詩行,讓觀眾在淚水中感受歷史的重量與人性的偉大。“苦難詩學”并非俗套的勵志,也非純粹的控訴,而帶著一種深沉的哀怨——它既是對苦難的超越,也是對傷痛的溫柔撫慰。即便最終迎來希望,那份縈繞不散的哀愁依然提醒著觀眾:實在太辛苦了。
“苦難詩學”的敘事模式為何在韓國流行?不得不說的是韓國國民心理中的“恨”。
很多研究韓國的學者認為,“恨”是韓國復雜而獨特的國民心理,它遠非字面意義上的仇恨或憎惡,而是一種融合了遺憾、悲痛、屈辱、自責、凄涼、哀傷等多種情緒的集體心理狀態?!昂蕖崩镉须[忍的悲痛與屈辱,韓國歷史上的殖民統治、戰爭創傷和社會壓迫,讓“恨”中帶有強烈的受害者意識;“恨”里有深層的遺憾與不甘的維度,指向那些未能實現的理想、被壓抑的愿望或被迫接受的命運;“恨”里也有自責與無力感的維度,或是對社會不公的無力,對自身弱小的懊惱,抑或對家族責任的辜負,夾雜著“為何我無法改變現狀”的自我詰問,形成一種精神上的重負;“恨”也是一種帶有宿命色彩的哀傷,既認同命運的難以捉摸,又帶有不甘心的掙扎……總之,“恨”不是一種單一的情緒,“恨是一種郁結的、難以排遣的、普遍的集體體驗與國民心態”。
“恨”從何而來?韓國的近現代史是一部被殖民、分裂與抗爭交織的創傷史。20世紀上半葉,日本殖民統治剝奪了國家主權,通過文化同化、強制征用等手段對民族尊嚴進行系統性摧殘;1950年代初,朝鮮戰爭的爆發又將半島撕裂為二,同胞相殘的悲劇與戰后軍事獨裁的壓抑,讓個體命運始終被歷史的暴力所裹挾;1970年代以來,經濟騰飛時期的財閥壟斷、民主化運動中的坎坷,進一步加深了社會集體記憶中的屈辱與不公……種種歷史積淀形成了一種“壓縮現代性”的困境——韓國在短短幾十年內被迫消化西方數百年的現代化進程,普通人在時代洪流中如浮萍般飄搖,既承受著殖民記憶的隱痛、戰爭分裂的傷痕,又不得不在財閥主導的經濟體系下掙扎求生,個體的渺小與歷史的沉重形成尖銳對比。正是這種在大歷史碾壓下無力卻又不得不堅韌前行的生存體驗,使得“恨”的心理從國家層面滲透至個體日常,成為一種持續發酵的、代際傳遞的集體情感。
韓國人“恨”的情感結構,在韓國時代劇中找到了完美的敘事載體。以《國際市場》《陽光先生》《巨人》《辯護人》《苦盡柑來》為代表的年代題材作品,通過將個體命運嵌入國家歷史的宏大框架,使私人化的苦難獲得了歷史縱深,收獲了國民的集體共鳴。這看似是藝術選擇,其實是一種文化心理的必然。
并不止于此。有“恨”,自然也有“解恨”的訴求。這種“解恨”,并非向外的復仇。學者注意到,韓國國民心理中的“恨”與日本國民心理中的“怨”雖相似,但“怨”多伴隨復仇欲望(如日本文化中通過“刀”復仇),需“償還”了結;但韓國人更傾向于選擇忍耐或自我消化痛苦,即“內在銷化”,其核心在于將痛苦轉化為一種內向的、非對抗性的情感處理方式,通過藝術表達、自我消化等形式來實現情緒的舒緩。學者王曉玲通過分析韓國的高中文學教科書發現,“恨”文學占比仍較高,詩歌35.3%、小說戲劇53.8%。古代作品中的“恨”多為個人經歷、無明確外在原因,近現代作品中“恨”多為日本侵略、朝鮮戰爭引發的“民族之恨”,有明確外在目標,且多以悲劇結尾。但不論何種形式的“恨”,應對方式都是選擇忍耐或自我消化。比如古代小說《沈清傳》中,女主角沈清為了救父親自愿犧牲,她的孝心感動上天獲得圓滿結局,小說強調“善有善報”,而非對抗不公;在現代作品中,《誤發彈》里的主人公面對戰爭創傷,選擇用自殘來宣泄情緒,而非反抗體制……
概括地說,“恨”的“內在銷化”首先表現為對苦難的審美化處理。韓國人常將“恨”升華為藝術形式,如詩歌、舞蹈或戲劇,通過創作與欣賞來釋放情感,使“恨”成為一種可被共享的審美符號。例如,韓國傳統舞蹈中的“殘疾人舞”以夸張的歡笑動作表現底層人民的悲苦,“笑中帶淚”的表達既是對現實的逃避,也是對痛苦的盡情宣泄,將哀傷轉化為審美體驗。其次,“恨”的銷化依賴于時間與忍耐。王曉玲援引韓國學者的看法,韓國文化強調“心腐了”的概念,通過時間的流逝讓情緒自然發酵、淡化。這種忍耐并非消極,而是一種弱者生存的智慧,代價是長期的情感負重。
《苦盡柑來》對于“恨”(不甘、遺憾、悲傷等)同樣是“內在銷化”的態度。劇中人物面對苦難時的反應模式——不是激烈到底的反抗,而是堅韌的忍耐與溫柔的轉化。比如光禮在冰冷海水中掙扎,鏡頭并沒有去深入揭示殖民經濟對濟州島的資源掠奪,而是更多凸顯出一個母親為家庭犧牲的崇高;又比如,寬植與愛純婚后搬出父母家并經歷喪子之痛,具體的時代幾乎是隱身的,劇集著力刻畫了濟州島人們的善良和互助,幫助他們共渡難關……這種視角轉換并非對現實的有意逃避,而是一種文化特有的創傷處理方式——通過忍耐、韌性、寬恕與和解,銷化苦難的尖銳棱角,最終升華為一種極具感染力的戲劇美學,賦予苦難一種詩意的救贖可能。
三代女性的代際托舉以及寬植的無悔付出,詮釋了“恨”的時間性銷化——苦難沒有即時爆發,而是通過代際接力逐漸稀釋,大抵就是《苦盡柑來》中說的“就像白雪覆蓋大地,時間掩蓋了悲傷的雜音”。當老年愛純寫下“日日是春日”的詩句時,實際完成的是對“恨”的終極審美化——苦澀的往事最終釀成柑橘般的回甘,正如濟州島的酸橘歷經風霜終透出清甜,所謂“苦盡柑來”。觀眾在觀看這種“恨”的“內在銷化”時,實際上參與了一場跨越時空的集體療愈儀式——苦難最終沉淀為一種深沉的、可咀嚼的生命滋味。
《苦盡柑來》在東亞社會的廣泛共鳴,本質上是一種“創傷共同體”的情感共振。亞洲很多國家和地區共享著相似的近現代史記憶——外敵侵略、戰爭創傷、現代化陣痛,這些集體記憶塑造了區域特有的情感結構。與歐美個人主義文化強調對不公的直接對抗不同,儒家文化圈更傾向于通過時間的沉淀、代際犧牲與家庭倫理的維系來消化創傷,完成對不可抗力的象征性征服。比如《苦盡柑來》中寬植對于苦難的忍耐與轉化,讓很多觀眾聯想到《人世間》,周秉昆對家庭的付出與犧牲,與尹德秀和寬植如出一轍。
“恨”的“內在銷化”高度依賴于完美人格對苦難的咀嚼與轉化,這也是“苦難詩學”得以成立的前提。《國際市場》中的尹德秀為家庭奉獻一生、《父母愛情》里的江德福默默守護妻子、《人世間》的周秉昆用一生踐行“好人哲學”,這些角色共同構成了“苦難詩學”的典型人格——他們以近乎圣徒般的堅韌與犧牲,將時代的苦難轉化為道德的勝利。不過,它暗藏一個敘事陷阱:當創作者通過塑造近乎完美的道德人格來消解苦難時,是否在無形中完成了對苦難的淡化或合理化?
《苦盡柑來》的結尾處理就陷入了這樣的陷阱——愛純因為這一生有了寬植,反復強調她這一生的幸福,當寬植問到她下輩子是否還愿意和他在一起時,愛純回答“沒有人可以有兩輩子這樣的好福氣,怎么可以只有我快樂的人生,多虧你,我沒有一天寂寞,一天都沒有,這樣的人生哪里去找,多虧你的笑容,我這輩子充滿喜悅”;而在女兒的視角中,愛純的一生“日子會有很苦的時候,但是從不寂寞,回首人生,她活在天堂”……這樣的告白固然動人,然而浪漫化的修辭中,個人的幸福敘事悄然遮蔽了結構性壓迫的陰影,那些真實的血淚與創傷就被懸置了,制度反思與社會批判失去了立足之地?!翱嚯y詩學”不應止步于將苦釀成甜,更要保留那份苦澀的真實滋味。
愛純與寬植的愛情是獨一無二的,但他們人生中的很多苦難是不值得的
相形之下,《國際市場》對苦難的呈現更加直白深刻——尹德秀那句哽咽的“好辛苦啊”,道出了被時代裹挾的普通人最真實的心聲:那些苦難中的忍耐、堅韌與犧牲,本不必是人生的必選項。影片雖然塑造了完美人格,但尹德秀道出的“好辛苦啊”拒絕將苦難審美化,而是讓觀眾直面一個殘酷的事實:如果可以安穩度日,沒有任何“苦難詩學”是值得主人公去承受的。事實上,這樣的表達我們可以在一些經典的國產小說/電影諸如《活著》中看到?!痘钪芬怃J更深刻,不論是小說還是電影,雖然有對苦難的咀嚼和轉化,有對“活著”韌性的彰顯,但徹底撕碎了苦難可能帶來的任何詩意假象?!犊啾M柑來》在催淚中成為大眾流行,卻犧牲了一定的批判性和尖銳度。
《國際市場》中,尹德秀固然有一個完美的人生結局,但他“很辛苦”的委屈是對這一生苦難的否定
與此同時,在完成對完美的“寬植們”的刻畫的同時,某種程度上也弱化了女性自身的主體力量。劇中愛純的每一次重要成長幾乎都與寬植的支持密不可分,這種設定雖然展現了理想的性別關系,卻也可能暗示著女性突破困境離不開“好男人”的輔助。韓國同類題材小說《明亮的夜晚》(講述四代女性的代際托舉)就采取了不同路徑——它不回避男性角色的局限與傷害,更強調女性之間的互助、托舉與覺醒。不少評論者就認為,《明亮的夜晚》比《苦盡柑來》深刻得多。
當然,韓國“恨”文化的核心在于“內在銷化”,但也保留著抗爭的火種。個人的“恨”與民族命運或階級壓迫產生共鳴時,那些被壓抑的情感就會迸發出驚人的力量,比如韓國抗日獨立運動,比如光州的民主抗爭。近年來,韓國的復仇題材作品更是激增,這些作品將個人苦難嵌入財閥霸權、官商勾結等系統性壓迫框架,“恨”轉化為“怨”,用復仇來“解恨”。這種創作轉向一方面是因為,Netflix的全球布局與韓國成熟影視工業一拍即合,催生了大量符合國際觀眾口味的暗黑復仇??;另一方面,韓國社會日益撕裂——貧富差距加劇、青年失業率高企、性別對立尖銳化,“恨”難以“內在銷化”,于是借影視劇的暴力快感獲得代償性滿足。比如《D.P:逃兵追緝令》《黑暗榮耀》《豬玀之王》等作品,都是通過“以暴制暴”的私刑復仇,為觀眾提供情緒宣泄的快感。
《苦盡柑來》在東亞的走紅,是一部劇集的成功,也是與東亞集體歷史記憶與情感結構的一次對話。當這部作品在歐美市場遭遇“文化折扣”時,凸顯了東亞社會獨特的創傷敘事邏輯——我們擁有相似“多災多難”的近現代史,也共同構建了一套以代際犧牲、倫理韌性為核心的苦難消化機制。“苦難詩學”的動人之處,也暗藏著它可能存在的局限性:當苦難被過度審美化為柑橘般的回甘,當忍耐和犧牲被推崇為神圣的美德,我們是否在無意間將結構性壓迫合理化,并消解了抗爭的必要性?我們既要承認歷史重壓下的堅韌可貴,也莫忘記“苦難詩學”的最終訴求,不是止于把苦難寫成詩行,而是否定和批判苦難本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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